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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愚从饥民到殃民王朴其人其事

从饥民到殃民:王朴其人其事

——《穿越铁城》卷二之蹉跎岁月节选

文/若愚

却说傅善仁送走州老爷靳荣藩,回屋自思,远的不说,就说自明初太祖皇帝行移民法案以来,蔚州荒地有了里民,人口渐增,那州官就换了无数,如走马灯一般,今天你走,明天他来,新官接踵而至,胖的瘦的高的矬的老的少的,脚尖撵着脚后跟,一个接着一个。为了啥?还不是千里做官只为财!以往那州官个个如蝇嗜血,咋的偏偏到了你靳荣藩跟前,就装得正人君子一般?如今俺要奇货自居,垄断一方,他若是不管,定是贪官一个!若是出面干涉,才是真正的清官。若果真如此,俺傅善仁就破费些家资给他修靳公祠,叫老州人们永世供奉哩。

即把冯豹和自家儿子傅承爵叫到跟前说,孩儿们,老汉俺已古稀之年,有心干些事业,也是老狗翻墙,虽有心儿,只是爪儿不行了。两个小子说,乃翁家大业大,儿孙成群,半个蔚州城都是你佬的,还要干啥事业哩?傅善仁拿起缀在胸前的手帕擦擦瀻说,孩儿们有所不知,自明末清初,外国货屡进国门,特别是康乾以来,虽然发布禁海令,可洋货仍然禁而不绝。没见蔚州城满世界也是八音盒西洋锺,还有女人们用的私货,花洋布也弄回不少哩,咱如今还弄些车马挽具、耧?笸箩,迟早落在人家后头,业衰家败哩。长子傅承爵说,爹,那洋货你佬也没少贩卖,女人用的胭脂粉儿,懒汉抽的芙蓉膏儿。

傅善仁眉眼一立说,胡扯!弄那些小头玩意能发个大财?俩小子问,不然弄啥哩?傅善仁教训说,男子大丈夫,为别人不能所为之事,登万仞之巅使世人仰目而看。傅承爵说,爹爹莫非把月亮摘下来卖给蔚州人?傅善仁说,那有何不可?就看你有胆量没有!遂把到江南做私盐买卖的想法说了一遍。冯虎、傅承爵说,俺们都在衙门当差,怎能脱得了身躯?

傅善仁说,俺已跟衙门蔡捕头私下议妥,叫他好生看顾则个,等事成发了大财,分些银子给他。俩小子问,州老爷那边咋办?傅善仁说,蔡捕头说了,一切由他顶着。天下哪有不吃荤腥的猫儿?等俺拿话儿引逗他些,看他如何话说。俩小子又说,州老爷不答应俺等出城,回来定会打屁股哩。

傅善仁说,蔡捕头早回过话来,请州老爷靳荣藩喝了一顿酒,说起到江南贩私盐一事,老爷只是微微一笑,并不置可否。看来咱还没有进入靳老爷人际圈儿,人家多少有些防范。如今蔡捕头一说,那意思就明白了。蔡捕头说了,哪个州官见了银子眼睛不喋血哩。俩小子说,你佬说的,俺们都领教了。只是没个引见,咋的能和江南盐商勾连在一起?

傅善仁说,早年圪垯下李家跟咱傅家是几辈子世交,如今有李家子孙李文宪在朝中当官,此人曾任湖广学政,巡查盐运,娶的是扬州盐商汪鲍咸的女儿,老汉俺修书一封,先去京城寻见李文宪叫他介绍去江南办事吧。俩小子听了说,俺们记下了。说罢,叩头出来。

择日家祠里烧香祭拜,告别傅善仁,一路步贬来到京城西四胡同李府门前。举目一看,门上贴着白纸对联。俩人对视说,莫非李大人文宪死了?拍拍门环,一门人出来说,李尚书仙逝已逾百日。俩人说了来意,门人说,孝子李玉灵家中守孝。回去禀报,说是家乡故旧来访,李玉灵正在悲凄之中,见家乡来人,也是喜出望外,即时接入内庭,坐下叙谈。

李玉灵说,家父生前常常谈起蔚州城傅氏一族,说有个傅善仁很是了不起,没有辱没祖宗,把家族买卖做得风生水起,比起世交李家强多了,李家不过是历代农民,家父偶然朝中做官,家乡事业就淡漠了。如今既然贤弟们要重整家业,俺李玉灵决不袖手旁观。冯豹不知详细,傅承爵说,李家官宦门第耕读传家,是蔚州一代名家,特别是尊父名满朝野,世人无不敬仰哩。几句话说得李玉灵落泪不止。

说罢,到灵前双双跪下。李玉灵说,爹爹,家乡世交之孙傅承爵探望你老人家来了。说着,哭哭啼啼悲悲戚戚,俩人跪地不起,冯豹旁边烧香点蜡伺候着,好久起来几次作揖回内室叙谈。

李玉灵说,家父一生在为朝廷当差之外,专研理学,曾写出《礼乐录》一书。说“礼乐重地,人才渊薮,士列桥门之下,而不辨礼仪乐器之详,典祀损益之故,又何以自立于儒雅之林?备庙堂之选乎?”说着,拿出内阁张廷玉撰写的祭文叫二人观瞻。只见上面写着:呜呼!公学探本源,堪深经书,明于公私理欲之介,故能廉洁律身,公忠体国,为臣则无负主知,为子则克遵庭训。尚书公既能以老成耆德树竣望于前,复以令闻清标继贤声于后,父子功名懋著,焜耀乡邦,洵足以垂裕来兹,光昭史册者矣……

傅承爵恭维说,先生家可谓满门忠烈,一代贤臣,我辈无不仰慕。虽潜心效仿,万年不得一要旨也。所以,励志于商,以兴门庭。李玉灵说,也好。无商不富。李玉灵问些事故,傅承爵说,家父想到江南贩盐,以解乡民寡淡之苦。李玉灵说,是啊,里民终日劳作,没有盐水以补身体,怎的为稼禾出力,又怎的为朝廷地方纳捐缴税?又说,这事不难办,本人的老爷汪鲍咸早年逃过朝廷追查,今已是江南盐商中知名者也。弄几斤咸盐有何难哉?

说罢,修书一封,叫傅承爵二人拿着,自去寻找便是。翌日,水陆兼行,到达扬州地面。只见扬子江头云遮雾障,帆船徐徐,相互穿梭,南来北往,一片繁忙。傅承爵念了几天荣藩书院,不由吟咏文天祥一首诗句:几日随风北海游,回从扬子大江头。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只是与文天祥心思不同。

几经辗转,来到汪宅。江南气派不必细说。傅承爵说明来意,汪鲍咸说,小婿英年早逝,你们又来了,看来与蔚州人打交道也是前生注定。要想贩些食盐也不难,只是这内中潜规必须明白。冯豹听了插嘴道,不就是官府要银子吗?俺们有的是。汪鲍咸说,懂得就好。一个盐引一万银子。一手钱一手货,拿了盐引就去商行提货。只是那货运漕帮可得疏通好了,不然,你即使弄到手的货物,也运不回蔚州哩。

傅承爵小心回应说,不消老爹费心,只要盐引拿到手,其它诸事俺们自行去办。说着,拿出五千两一张银票说,这是孝敬老爹的一点小意思,还望老爹笑纳。汪鲍咸收了银票说,老汉俺在扬州盐行闯荡一生,若是哪里有个羁绊,就来寻老汉俺来,扬州地面没俺闯不了的码头。傅承爵那话原本就是吹牛屄,若是没有汪鲍咸鼎力相助,甭说一船一船的咸盐,就是一两他也拿不回蔚州的。听了汪鲍咸的话,傅承爵、冯豹与官府牵线人暗暗接头,首次拿到十张盐引。不日,与漕帮管事会面,雇了货船,把一船船官盐运回蔚州。当然,花了钱,也免不了夹带些私盐,好歹把花了的冤枉钱找补回来一些,也是谁吃盐谁负担。之后,以此类推,垄断了蔚州盐业市场。

清代冶铁业渐趋发展,有了倒卖官盐之法,何愁几块生铁弄不到手?渐渐买卖做大了,耳目们报于州老爷靳荣藩听,偏偏州老爷靳荣藩患耳症几年,一句也听不清楚。经蔡捕头几次解说,终于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于是,拍着桌子说,抓住把柄,捉拿狗日们下了大狱!说罢,拿起身边一本《论语》,摇头晃脑读着:里仁唯美,择不处仁,焉得知?皂吏们也不知他说的什么鸟语。

……

话说清同治年间,蔚州北坡涌泉庄有一王姓人家,也是明初移民来的,祖祖辈辈务农为生,日子过得恓惶。至明末清初,人口渐增,土地不增,后代们生计更加维艰。那时,蔚州不少有眼光的人就到北部沟壑地带掘地挖煤,史称小煤窑,使不少农民从土地中解脱出来,他们一边挖煤,一边种地,日子过得虽然苦寒,也是得过且过,家人们混个半饱,不敢更多奢望,也算得人间不幸之幸。

王姓家长王克连育有四子,长子王朴,次子王泰。且是北坡一带干旱少雨,这年旱情更重,庄稼抽穗拔节时,竟无一滴雨可下,秋收时收了两口袋谷秕子。气得王克连瞅着四个崽子连声骂道,肏他娘的!虎生一只山中王,猪生一窝拱墙根。祖爷屙下你们几个,个个是吃倒泰山的吃货!

孩儿他娘说,汉子,甭骂孩子们了,孩们人小懂个屁事?不如也弄个头北山黑窟窿里挖煤去吧。王朴傍边听了说,爹,娘,俺也要跟着爹爹去哩。他娘说,你还小,等长二年也不迟。哪知王克连听了说,叫他去吧,若是俺砸死在黑窟窿里,好歹也有个报丧的。王朴听了哽咽说,爹,甭说晦气的话!等俺长大了定叫爹爹有出头之日,一日发家致富,光宗耀祖!

虽说是一句没影儿的话,可王克连夫妇听了,也是心下喜欢。王克连说,你小子既然有此雄心壮志,也不亏你爹爹受苦一辈子了。

翌日,王克连领着王朴到蔚州城打造挖煤工具。走遍几个铁匠铺,都说一把头五两银子。王克连说,明朝初年俺祖宗也在蔚州城买了一把头,不过三十枚铜仔,咋的一下涨了几百倍。那铁匠笑笑说,你佬说的是几百年前老辈子们的事情了。如今蔚州城铁业行全由傅氏商行独个经营,不论是给骡马钉掌,还是买镰刀斧头。你佬若是有关系就到衙门里找新继任的傅捕头说说,也许能贱一两银子,也未可知。

那时,傅善仁已死多年。傅氏商行全由其重孙傅传宗暗中把持。傅传宗不仅继承了祖宗垄断盐铁的买卖,也荫封了祖宗州衙捕头的官衔。

王克连说,为买一把头,莫非叫俺去求州老爷?弄不好挨一顿板子!铁匠说,宣化府也有卖头的,才三两银子一把,你去宣化府买去吧。王克连说,去宣化府来回五两盘缠不够,这不是故意埋汰俺哩?无奈之下,掏出一两银子说,俺先赊下,其余等赚了工钱还。铁匠说,若是赊账六两一把。王克连无奈地说,管毬他哩,赚钱养家要紧哩。回头骂一句,城汉欺负村汉哩!

小煤窑把头都是当地恶棍,个个跟官府势力、地方恶霸勾搭密切。小煤窑深达百米之多,离阎王殿近在咫尺,王克连带着小王朴口叼油壶,背拉煤篓,在黑窟窿里挖了一年煤,四块石头夹着一块肉,赚了不到几把头的工钱,除去还掉赊账,一家六口勉强度日。上面还有七八十岁的长辈也无暇顾及,好在还有王克连的弟兄们轮流照顾,才免得外出乞讨为生。

正月满了,他娘说,如此挖煤也不行,不如蔚州城里卖炭去,那里着裘者多。于是,王克连加固了祖宗留下的独轮车,据说是当年义民阻击鞑靼时,祖宗给义民运粮时用过的。王朴说,当年诸葛亮的木牛流马就是这玩意儿。他娘听了说,俺儿懂得的还不少哩。据说,王朴小时比一般同龄人心眼儿活泛。

那车轮用了几辈子,车轴早就坏了,上面铁楔都是精钢制成,找蔚州城傅家铁匠铺修理,那铁匠说,一个铁楔子二两银子。王克连说,杀你老子过大年哩。那铁匠说,若如此说,再加一两银子!王克连赶紧叫一声师傅,那铁匠说,不好好修理车子卖煤赚钱,说啥寡屄话哩?修好车子,王克连从北山沟下装了煤炭,一车三四百斤,王朴拉套儿,转几道深沟上到壑顶,再顺坡推到蔚州城煤市叫卖,一年下来,累得弯腰吐血,赚得腿脚钱不够买药的费用。

他娘又说,蔚州是毛毛匠的故乡,何不凑些本钱开个皮毛铺?王克连哎一声说,俺何曾不想哩?开铺子要本钱,去哪里弄本钱哩?王朴说,这事不难。王克连问,咋的不难?王朴说,俺先到宣化府学艺去,毛毛匠多是蔚州人逃荒去的,俺先去给皮毛师傅提三把壶(酒壶茶壶夜壶),偷点手艺,回来再开作坊不迟。他娘说,俺儿就是灵,比你爹强。你爹就是受死罪的毛驴哩!

于是,王朴告别父母,携三弟到宣化府給毛毛匠提三把壶去了。三年学艺期满,王朴和三弟“荣归故里”。刚进家门,他娘就闻到一股臭皮匠味儿。王朴说,爹娘,俺三年吃了带硝的三大瓮老腌菜。他娘问,光吃老腌菜去了,手艺学得咋样?王朴说,粗皮细皮活儿,不论羊皮狐皮兔皮狗皮貂皮耗子皮瓜子皮,俺都会拾掇哩,好皮做成袍,赖皮做成袄,皮渣做成帽,扫地渣子也对成皮褥哩。

他娘听了高兴地合不上嘴。王克连说,俺儿这机灵劲儿就搭像俺哩。王朴说,爹娘,俺这回回来就是要开作坊哩。

王克连说,儿子,你长本事了,想弄啥就弄啥吧!爹老了,毬本事也没了,后半辈子就等着你弟兄们有出息哩。接着又说,毛毛匠软茬活儿,瘸柺痨病都能干,用不着好劳力。于是,把三间驴棚改做皮毛作坊,聘了从西口、坝上回来的毛毛匠,又招了族内族外几个软瘫瘸拐的子弟弄起皮毛作坊。

十几把裁刀又被傅氏商行铁匠铺宰了一回。

蔚州是苦寒地方,里民们祖祖辈辈吃的谷黍,十年九旱,欠收的年头再种些荞麦,那荞麦就成了稀罕货,或者是某个灾年的主食。当地也没有新鲜蔬菜,几根韭菜菠菜莴苣箭杆白干芹菜等小季节蔬菜,暑天一晃就没了,谷黍垄里兼种些萝卜、芥菜。于是,老腌菜、酸咸菜就成了蔚州人下饭的“美味佳肴”。王克连新开了皮毛作坊,老腌菜、酸咸菜自然成了下饭的主角儿。

这些传统的菜肴离不开咸盐。皮毛作坊人多,需要的食盐数量就大。

晚秋时节,地里收获了大量萝卜,这是腌制老腌菜最好的食材,王克连赶紧弄回几十口袋,腌制几十大瓮的老腌菜、酸咸菜,加上洗皮制皮用的食盐大约上万斤。如此数量,店铺掌柜不敢卖给他,王克连不得不到傅氏商行里求告老板。那老板真个是衙门里傅捕头,满脸胡髭,说了几篓子好话,傅捕头攥着马鞭说,咸盐是朝廷统购统销物质,你若是借故套购些食盐高价牟利,扰乱市场,影响民生,小心官府砍你的狗头!

王克连说,俺是实在生意人,能有几颗狗头够官府砍的?俺所说全是实情,并无半点虚假。傅捕头说,念你忠厚老实,每斤咸盐官银一两。王克连说,这么贵?傅捕头说,俺从江南弄一张盐引一万两纹银,船载马驮,不远万里弄到蔚州城,一两银子还贵吗?王克连想想,是啊,很多老蔚州人根本就不吃咸盐哩。即使腌制一瓮老腌菜,也舍不得多买点咸盐,说寡寡淡淡有点咸味就行哩。盐少了,就变成酸腌菜,为何蔚州人爱吃酸腌菜,究其根底,原因就在这里。

作坊维持了几年,渐渐生计艰难。夫妇俩商量几回也没法子。王朴说,宣化府雄关漫道是京畿重地,北通草原南达四方,达官显贵集聚如云,贩夫走卒充斥于市,不如举家卷了铺盖到宣化府另谋生计吧!再说,俺的师傅师兄也不少,比在蔚州有些照应哩。王克连夫妇听了说,这背井离乡也是天灾人祸之年才有的事情,如今好歹没有大灾兵燹,难道就背井离乡吗?

王朴说,爹娘,如今蔚州境地官商勾结,土地垄断,就连盐铁也被垄断了,并没咱立脚之地。如今出去一拼,或许涅槃重生,成一代富豪也未可知。若是囿于蔚地,苟且偷生,如秋虫草木一般,了此残生作罢,最终荒冢一堆,时过境迁,人们也不记得你是哪个哩。有儿孙的逢年过节祭奠一回,没儿孙的,人们只当那坟头就是狗屎一堆,渐渐被人踩踏如地,种几颗白萝卜或者荞麦,不过腌制一回老腌菜而已,那荞麦花开花落,能弄几根荞麦饸饹?

王克连听了说,这话有理,人活一世,哪里黄土不埋人?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娘虽然舍不得故土,抹了几滴眼泪说,就依汉子和儿子吧。大事议定,看了吉日,留下二弟王泰在家种地看守家园,携全家老小及几个皮毛匠人和七瘸八拐数个徒弟直奔宣化府而去。

明清以后,蔚州人因为贫穷,不少人当了皮毛匠背井离乡出口外闯关东走西口,人们说,但凡有鸡叫狗吠的地方就是蔚州人落脚的地方。几年下来,王氏皮货行在宣化府已是小有名气,其皮货大多销往锡盟、大圐圙、土默特等地。宣化府大小皮货行都知道蔚州来了一个聪明伶俐心眼活泛的小毛毛匠王朴。王氏一族的精明在于他们不是无目的地闯荡,而是选中了码头和官府所居之地。

宣化府人跟王朴说,你若是跑口外,凭你那机灵劲儿,早被蒙古人收作上门女婿了。那晚,王朴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坐着一个水晶棺材飞上云霄,万里霞光照得通透,且那棺材有帮没底,王朴坐着如龙辇一样,稳稳当当也掉不下来。天明跟他娘一谑说,他娘说,小子,你要发大财了。日后发财连底子都没了。王朴说,借老娘吉言,但愿儿子发财,再不做这伺候人的买卖了。

却说两太后同掌朝政后,大清气数渐趋没落,自清政府割地赔款以来,外国列强欺扰中国愈演愈烈,试图瓜分中国。十九世纪末,西方传教士被准许在中国传教和成立教会,在治外法权之下,不仅教会西方神职人员不受清政府管辖,一般中国教徒也常常受到教会庇护。外来宗教因文化、风俗差异,与地方民众产生冲突。部分不良教民欺压当地百姓,而地方政府却往往因为惧于教会的治外法权,不欲与洋人作对而秉公处理,致使教案屡屡发生。

因此,中华大地各式秘密会社纷纷迭起,一九零零年,终于爆发了以“扶清灭洋”为口号的义和团运动。义民们纵火烧毁教堂进入北京,进攻天津租界。

当义军手持大刀冲入德国驻津租界后,德国某商行驻天津买办丹尼尔·弗里德尔正在水晶灯下与码头工人代表协商劳工一事,突然几十名头扎红巾手举大刀的义军闯进来,吓得弗里德尔连忙钻进桌下,趁义军与护卫们厮杀之际,跳窗逃离。出了天津,慌慌如丧家之犬,到山里老乡家换了百姓衣裳,直奔宣化府而来。

你道弗里德尔为何要逃亡宣化府?原来这弗里德尔就是一皮货商人,常年与塞外皮货商人交易。心思,此次偶遇大难,也是老鼠过街无处可逃,不如就近逃亡宣化府吧,好歹那里有些熟人,莫非中国人都如义民那样,见洋人就杀么?因此,几经辗转,风餐露宿,狼一样躲着猎人,这夜闯进一个皮毛作坊里。

这个前店后厂的院子就是王克连的皮毛作坊。此时,王克连正和儿子王朴扒拉着算盘,核算一天的收入。爷俩说,今儿个用了多少工,加工了多少皮货。门面里卖了几件皮袍,都是宣化府某某绅士买走了。一天刨去工钱、费用和嚼裹,共收入三十八块大洋和二十六枚铜钱。王克连叫拿绳子把铜钱一个个串起来,与大洋藏在钱柜里,加上大锁,以防不测。

爷俩正忙得不可开交,突然一个老汉闯进来。王克连以为是盗贼来抢劫,忙用身子护住钱柜,王朴上前一看,这“盗贼”头戴毡帽,身穿老棉袄,高鼻深目,不像国人模样。只见那“盗贼”摇摇手说,DanielFriedel.王朴说,听不懂。那“盗贼”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弗里德尔,德国人,皮毛,皮毛。

王克连一听说,儿子,这是洋鬼子,一个外国皮货贩子,快快把这送官府里去吧,免得一家人被这连累哩!弗里德尔听了,吓得身如筛糠,连连说,No.No.王朴略加思谋说,爹,万万使不得哩!王克连问,咋的使不得?王朴说,爹,甭看朝廷眼下支持着义民,过不了几天把狗脸一翻,反过头叫洋人杀中国人哩。再说,咱家做着皮毛买卖,如今苍天掉下一个外国贩子,为何不把他藏起来,日后义民风潮过去,这感恩咱家救他性命,怕不跟咱弄成一伙,里勾外连,做些外国生意,强似与几个蒙古人和汉人油子讨价还价?

王克连听了说,可不是哩,还是俺儿有眼窝哩。说着叫徒弟们搬来一个泡皮子的大缸藏于内室,叫钻进去,弗里德尔给了半罐子凉水和几个杂和面窝头说,好生钻着,甭价出来,叫眼线们知道就没命了!弗里德尔说,Yes,yes.他娘过来说,吓煞个人呀,好生藏着,甭出来,出来就叫官府逮去了。那大缸是刚刚腾出来泡过臭皮子的,弗里德尔一股劲说,臭,臭。臭也没法子,王朴父子说。日夜伺候着,弄些茶饭供奉着。

渐渐十几天过去,宣化城里也闹了几天义和团,就如潮水一般退去了。据说,八国联军进了北京,慈禧太后也逃到山西避难去了。王朴父子把弗里德尔从内室里接出来,弄个木头盆子好好沐浴一回,像铲皮子一样把浑身污垢拾掇干净,里面换了新衣,外面穿了长袍马褂,活脱一个中国富商模样。又在朝阳楼大饭店好好摆了一桌酒席,庆祝弗里德尔大难不死。弗里德尔举着双拳说,我们胜利了。

将养数日,弗里德尔告辞回津。临行给王克连一家深深鞠了三躬说,家父乃德国男爵,是德国商务大臣助理,本人是津港商务买办,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了。大恩不言谢,以事业为报,但愿你我联手,遥相呼应,把买卖做大起来,还怕赚不到几个银钱?王朴父子听了,忙搓着双手说,那感情好,那感情好,俺打着灯笼也难寻这样的靠山哩。弗里德尔说,靠山是中国的称呼,我们是合作伙伴。王朴感紧说,对对,伙伴,伙伴就是相好儿。他娘也拽着弗里德尔袄襟说,再回来了,俺给你下荞面饸饹泡酸腌菜。王朴也说,弄一锅油炸糕,煮俩猪蹄子,咱弟兄们坐下来好好喝一壶子。

弗里德尔躲过一劫,回天津去了。王克连说,谁也没俺儿王朴会办事哩,一句弟兄的话就包揽了一切。王朴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在中国漫长的农耕社会里,由于工业的落后,在浩瀚的物资领域里,好汉们除了囤积粮食之外,就是与官府勾结垄断与人民生活息息相关的卡喉产品。比如,盐铁之类。明中早期,来自山陕的商人集聚在扬州一带,与当地官僚盐商沆瀣一气,成为贩运私货的重要同伙。明中期后,徽商也大量涌入盐业,至清初形成垄断。陕商辗转插入四川井盐行业,山西盐商转入票号和其它行业。

国人的商史似乎演绎着权与利的混战。谁有了后台,谁就把握了商海的主导权。在古老的中国,这腰杆子最硬的后台莫过于官府。弗里德尔可不这么说,他说,市场、市场。王朴问,啥叫市场?弗里德尔说,你我联手,互通有无,各持一方,就是市场。王朴说,你是官府,俺是商户?弗里德尔说,也对,也不对。总之,你在蔚州,我在德国,把货物都弄到你我手里,把别人挤垮。

王朴说,俺懂了,不就是有钱后把别人的铺子盘到自己手里吗!弗里德尔拍着双手说,对对,就是这意思,占领市场,中国的市场和德国的市场。几乎一夜之间,王朴长大了,他手里攥着一把剪裁羊皮牛皮……的裁刀,从繁重的毛毛匠桌案上解脱出来,成为宣化府乃至蔚州一带名副其实的皮毛寡头和洋买办!

从此,王朴将宣化府部分皮货、蔚州皮货几乎垄断,通过德国商人之手,源源不断运往大江南北黄河两岸,远销欧洲不少地方。并把蔚州的土产,诸如谷黍、荞麦、豌豆等粮食品种运往灾荒地区,牟取暴利。紧接着,垄断了蔚州的车马挽具、荆编柳编、麻绳铁器……甚至将老棉袄老棉裤毡帽头,打入京津,远销各地。并通过德国商人之手,把国外的工业产品、如纺织品、日用品、洋油洋火等运往内地销售,并在蔚州城投资缸坊、各种货栈、票号当铺,经销茶叶、绸缎、中药……等多种跨行业经营,挤压同行同业,垄断蔚州城乡市面。

可惜,老王克连没消受几日,竟抱病西归,瞠目而死。

王朴埋掉了老子后,思想更加激进,不断接受西方的商业思想和经营方式。在德国商人的鼎力支持下,与其合建“德合隆”、“德义隆”、“德兴隆”商行,俩人称兄道弟,分号遍及张宣、京津和晋蒙各地。至抗战前夕,王朴早已名震一方,成为蔚州首屈一指的大富豪。蔚州好事之徒们称,王朴所藏袁大头一枚一枚可沿蔚州城摆放至北京天安门华表之下。若按一枚光洋占地一寸计算,蔚州至北京二百五十公里,王朴当时计有光洋万之多。按着王朴自己估算,其所攥财富不及德国商人十之二三,似有隐痛在心。

民间相传,不吃不喝,撵不住王朴。

王朴曾说,俺这点财富,与大民国国库相比,不过是沧海一粟,蔚州一卖瓜籽的小买卖人而已。一则表示自己的“谦恭”,一则暴露了自己“吞国之富”的野心。

王朴经商暴富的传闻传到蔚州,留守家乡的二弟王泰却不安分了。一日,烈日当头,王泰在涌泉庄北面自家一块谷地里锄禾,几遭下来,腰酸背痛,直腰抬头看看太阳,白光光的,擦擦汗珠骂道,肏他娘的!老大那拿着爹娘的银钱,到宣化府做买卖去了,倒叫俺替他在老家活活受这死罪!如今他赚了银钱屁也不放一个,莫非等着拿大把银子垫棺材底子哩?发泄一顿不满后,把剩下两行谷苗锄完,扛上锄头回头一瞧,几行谷子稀稀拉拉。不由骂道,还没祖爷几根毬毛稠哩,锄它闹毬哩!说罢,回家喝了两碗凉水饭,躺在炕沿帮上思谋起鬼点子来。

媳妇说,生气也没用,不如到宣化府找那分些银元回来,好歹偌大家业也是爹娘赚下的。就凭他王朴有毬毛本事哩,若不是咱爹娘私藏了一个德国鬼子,他能有今天?王泰听了说,磨叽毬毛哩?俺啥知不道,那坐在家里吃那黄糕肉菜,外加烧酒壶子,比皇上还受活哩。今儿个上门去讨要银钱,咱也没出过力,人家能给咱?

媳妇说,偢,不借给面还当下升子?若是分得几万银元,省得日日脸朝黄土背朝天,汗珠子跌八瓣,受那活罪哩。日日吃稀的,喝稠的,啥闲心也不操了。王泰说,老婆说得也对,公驴不试试母驴,咋知屁眼松宽哩,说不定给咱下个金骡驹哩,也未可知。媳妇又说,三坏二搅筋,你是老二,莫非斗不过老大?

翌日,王泰专门穿得破破烂烂,打扮得讨吃子一样,拿着棍子来到宣化府德合隆门前。开口吆喝,掌柜的在没?给口吃的吧!几声吆喝后,一瘸腿毛毛匠拿俩馍馍出来。王泰说,不要馍馍,要银元。瘸子看了看,回头吆喝,老爷,叫花子不要馍馍,要银元哩。王朴出来一看,模样熟悉,像是二弟,仔细一看,果然是王泰。不由恼怒问,你这是干啥哩,好好的庄户人,为何要弄成这样?王泰也不等谨让,扒拉开王朴直接进入内院说,你们天天大鱼大肉吃着,祖爷快饿死呀,你也不管?王朴一看,心里明白二弟今儿个是来干啥的,说,家里十几亩坡地种着,咋的就饿死?王泰说,你个软奸兔头,十几亩坡地能养活一大家子?眼下青黄不接,不出来讨吃咋办?

王朴真是好脾性,软的硬的都能容下。遂叫下人准备沐浴,拿新衣服给王泰换上,同样到朝阳楼吃喝一顿,一股气恼才慢慢平静下去。又领着王泰宣化府转悠几日,王朴好言劝导说,兄弟,不是哥哥不管你,而是哥哥这几年忙得牛虻一样,不知道该往哪个牛屁股上落哩。这不刚刚清算了家产,好歹这几年没赔了本钱,也赚了不少,正琢磨着回家送些银两去,没想贤弟倒找上宣化府来了。

王泰说,是小弟误解了哥哥,还望哥哥宽恕。王朴说,家和万事兴,只要咱弟兄们同心协力,还怕发不了大财?王泰说,哥哥也知道,弟弟没啥本事,全凭哥哥照应。王朴说,啥叫本事,有钱就是本事!今儿个哥哥给了你钱花,你就有本事了。说着拿出一沓银票交给王泰,说这是袁大头一百万,拿回去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其实,这王泰的智商并不比王朴差多少,只是祖宗留的一点农民血脉,显得憨厚笨拙和口讷,可那心眼里最是会盘算哩,一颗谷种长出来能产多少谷粒儿,一颗黄豆能抵几颗绿豆的重量,一只下蛋的鸡比不下蛋的鸡能多吃多少粮食,他都算得明明白白。即使在城里赶集一时内急,也要跑回涌泉庄自家地里屙下那泡屎来。可谓是一位精明的老庄户,里民们常以为楷模。

回到涌泉庄,王泰先花五块大洋买了一头毛驴,然后换了干净衣裳在十里八乡各个村堡转悠了十几天,什么任家涧、北方城、崔家寨、任家庄、北杨庄,斗涧子……凡涌泉庄方圆几十里都转遍了。地里劳作的里民们问,王泰,几天不见,发财了。王泰也不理,只把沟壑上下,坡上坡下,一块块土地都是姓甚名谁,一一记在心里。自己又是本乡本土长大,谁家有几口人,哪家人厉害,哪家人善良,他都了如指掌。

一日,弄回几个看家护院的下人,以壮声势。拿几千银子买通州衙傅传宗捕头,王泰把蔚州城几个地产牙子叫到家中说,你们也知道,俺王氏家族在蔚州地界也是有个名号哩。若是老老实实听俺调遣,你就等着发财吧!若是不听俺指派,小心俺把你送进衙门哩,定你个敲诈啰嗦罪!几个牙子听了说,你佬也甭吓唬俺们,俺们也没犯啥法,你佬有啥话就直说,甭拐弯抹角!

王泰说,如今俺王家人口渐增,几亩薄地养活不了一大家子,今儿个本王泰要赎买土地了。民国年间军阀混战抢夺地盘,王泰如法炮制。衙门里今天我走,明天你来,谁管民间几垄坡地?早有蔚州城一个歪嘴牙子说,你村有一老寡妇婆子,留下祖产百亩,前几年有个光棍代耕,如今光棍也死了,一个六十岁老寡妇无儿无女,给几个银钱就卖哩。

王泰说,就从这个老寡妇下手。那歪嘴牙子几回说合,老寡妇说,每亩十五块光洋,少一个不卖。王泰听了,呵呵,一个寡妇也如此刁蛮?叫人夜里往寡妇院里扔石头,学着鬼魅哭声到寡妇屋后嚎叫。一个月下来,弄得寡妇神魂颠倒,夜夜做怕梦,一连找郎中吃了多少药汤子,也不见好转。老寡妇说,罢了,身外之物,随他拿去吧。王泰每亩付了一半光洋,叫牙子当了中保,跟老寡妇写了契约,衙门里叫傅捕头备案盖印,第一笔土地买卖做成了。

牙子们得了跑腿钱,日日跑前跑后,说,谁谁家汉子得了痨疾,眼看不行了,急着卖地。王泰说,还不赶紧弄到手?牙子们拿着些些银元,自己昧一半,其余拿去购买土地。民国年间,农民破产比比皆是。几年下来,王泰趁着天灾人祸,从破产农民手里,连唬带诈,从涌泉庄一带圈占土地上千倾。

民国二十年,涌泉庄本地土地几乎全部归王氏一族所有。可庄前有十亩土地偏偏位于王氏所占土地中间,使王氏百倾土地不能连成一片。王泰派人去说合了几回,土地主人好歹不卖,一下惹恼了一向说一不二的王泰。那王泰思虑已久,也是没法。忽然一日,想起一贼遭儿,遂叫下人从河槽边移来参天大树栽种在那家土地四周。翌年开春,王泰派人大水浇灌,大树密密麻麻疯长起来,蔽日遮天,那人家十亩谷黍连年不能生长,十亩地收获有限。那人家由余粮户沦为缺粮户,这年冬天孩子老婆无粮裹腹,又连下几场大雪,几乎冻饿而死,家主到王泰门下央求以地换粮。王泰不允,说,既不买地,也不借粮。那家主又到村内各家借粮,里民们说,皆为王家佃户,粮少不能越冬,自顾不暇,怕青黄不接,也不能借哩。那家主走投无路,借贷无门,只好携妻带子走西口去了。以后多少年那人家杳无音信,王泰白白获得十亩上等好地。

这不过是王朴王泰弟兄巧取豪夺之一例而已,其敲骨榨髓之恶行罄竹难书。

人说历代权贵圈地致广大农民流离失所,这话一点不假。那时,涌泉庄一带时归蔚州辖区,时归广灵属地,王氏家族趁涌泉庄归属不定、官府管辖混乱之机回乡圈地,采取多种卑鄙手段使众多失去土地的农民大多沦为王氏家族的佃户和长工。王氏一族做为土地的新主人,专横跋扈,颐指气使,垄断经营,每年打下粮食累积如山,除抵顶佃户长工少量工钱外,其余全部马拉车拽运往京津、内蒙等地,囤积居奇,高价牟利,把蔚州做为农副产品生产基地,倒买倒卖,投机倒把,巩固和不断扩充自己的私人经济。

却说王朴的银元从蔚州摆到北京,又从北京摆回蔚州来了。

一日,王朴召集三个弟弟说,始皇帝一日灭了扶苏,在咸阳建阿房宫,朱元璋建北京城,清廷在北京城外建十三陵,咱当年穷困潦倒,如今富甲一方,何不效始皇、元璋,在家乡建一豪宅和家祠以示乡邻,虽然比不得皇宫内院,也叫蔚州一带草民们看着眼热心跳哩。三个弟弟也说,是哩,要那许多银钱挠毬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如在涌泉庄建一豪华大宅,举家迁入,光耀门楣,虽不是皇族死后万世百芳,也是后世有名哩。并建一家祠,效圪垯下李氏家族,祭祀先祖,洒扫厅堂。

王朴说,妥,就依兄弟们。

于是,看风水、择吉地,在涌泉庄南边建起一座九连环“庄园”,并在庄园边用巨石垛起一座王氏祠堂,弄得跟皇陵一般。九连环是中国民间的一种智力玩具,把九连环构想用于建筑,实为奇思妙想。相传,卓文君在给司马相如的信中有“九连环从中折断”的句子,《红楼梦》中也有林黛玉巧解九连环的情节,可王朴的九连环宅邸并非玩耍,是九个院落互相串联互为依存,是居家、防御、仓储、种养、悠闲为一体,彰显农村土财主精神内涵的一种家园。

那宅邸怎生模样?条石奠基坚如城堡,起脊吻兽雕梁画栋,甬道幽通券门连接,主次有别尊卑分明,鸟雀不飞仓鼠不入,盗贼胆怯世人冷观。

家祠又弄得像阎王殿,里面祖宗位牌林立,黄绢帷幕,花冠罩顶,貌似佛堂,实为鬼蜮。

竣工那日,王朴亲自主持落成大典。九连环宅邸张灯结彩,鞭炮齐鸣,天南海北来了几百讨吃子,大头鹰的几代徒孙们也来了。王泰宰杀了数口大猪几腔肥羊,架起几口大锅炸了几百斤面的油炸糕,宴请村中耆老乡党众邻和一应工匠。自明太祖皇帝移民到北京,涌泉庄的里民们还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吃过大户。记得康乾盛世时,本庄财主赵万财放过一回饭,回想起来真是跟王朴的竣工大典没法比哩!

不久,赵万财后人也在村中建起一座大宅,虽然跟王朴的九连环无法比拟,可那宅院也是宏伟无比,挑梁飞檐雕梁画栋,胜似关公庙宇。赵万财后人不甘落后,心思,俺虽然没你有钱,可也不能输在气势上。因此,也宰杀了数口肥猪几腔肥羊,炸了许多油糕,又弄了许多烧酒,宴请本庄耆老乡党众邻。哪知几个穷汉眼皮子薄,胡吃海喝一下吃多了,弄得上吐下泻、跑肚拉稀,有俩光棍延医吃药也不顶事,最终腹裂而死。

气得赵万财后人站在当院骂道,你当是吃王泰哩?别人的粮食,你的狗命,也不怕撑死了?于是,一句“你当是吃王泰哩!”的气话就流传下来,借以讽刺那些贪占小便宜白吃白喝的蔚州城乡里民们。

一九三七年卢沟桥事变,王朴携家人从宣化府逃归家乡。王朴审时度势说,天下将大变矣,兵匪当道,偌大家财无处藏矣!心思,若被乱民抢劫,不如散财乡邻。于是,一改往昔面孔,变得慈善起来,每每将些许粮食救济里民,致不少里民感激涕零,称为善人。同年九月,日军攻陷蔚州,王朴说,朗朗乾坤不知易于谁手哩?即与部分州人举旗恭迎。

时,国民披肝沥胆者愤而抵抗,宋哲元部兵临城下抗击日军。王朴见其势盛,随风转向,捐白银若干,集骡马车辆为其运送军需物资。继而八路军师挥师蔚州,王朴见势不可挡,权衡之下,也力捐了几个光洋,可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快刀切豆腐八面光滑。

当蒋介石卖国求荣,出卖华北五省自治,蒙古德王出任伪署主席,王朴终于窥破大势,说天下大势莫属蒋公矣!日军劝其出任蔚州商界会长,王朴说,小小蔚州难以存身,谎说但留国人数滴血脉,不与异族为伍!蒙骗古老的蔚州人们,装得大义凛然气吞山河,懵懂的蔚州人哪里知道,养育他祖祖辈辈的蔚州热土却留不住他了。

于是,委托经纪人变卖蔚州全部土地房产买卖铺面,卷金银细软携家人逃往京津等地,并将各处商行移至京津等地集中管理,静观时变寻找新的主子和靠山。

那时,老牌军阀吴佩孚被日军暗杀,张学良奉行蒋介石不抵抗政策,张作霖被炸皇姑屯,使北京城一片混乱。普通百姓颇为良民,一批卖国文人如周作人、胡兰成纷纷投敌。国共两党情报人员在北京秘密活动,搜集日伪情报,刺杀敌伪要员和汉奸,掀起抗日浪潮。可二十九军抵抗了一阵子也撤出北京城,日军在北京成立伪政权“北京特别市公署宣传处”,使数百年古都北京终陷日军之手,笼罩在白色恐布之中。王朴一家摇身一变,成了新的皇民。

面对如此混乱局面,王朴一时手足无措。集巨资在北京天津购置房产做一寓公,开设商行,暗中做些投机买卖,大发国难财。忽一日大栅栏里行走,见一酒店灯红酒绿,隔窗相望,水晶灯下一留着八字胡的老者正在一伙投机商人恭维下频频举杯。那老者见有人在窗外偷窥,遂叫手下叫了进去问,何方人氏如此大胆?莫非日本奸细么?

王朴拱手回答,非奸细,吾乃蔚州商人王朴是也,自称乱世离人。那老者听了说,某也尝闻王朴大名,没想到蔚州荒芜之地塞外土城竟出如此人物,真是天地之造化。王朴说,多亏德国商人弗里德尔鼎力相助,不然凭咱一己之力,怎能把买卖做到京津之地?那老者听了说,先生此言差矣,如今是民主共和,外国列强一去不返,虽然日寇侵华,也是兔子尾巴长不了,怎的开口闭口谈及德国鬼子?

王朴听了一时语塞。

原来老者正是名震中外的汉奸商人陆宗舆,浙江海宁人氏,日本早稻田大学毕业,曾出任日本公使。五四运动中,与曹汝森、张宗祥被同称卖国贼,被国民政府解职后寓居天津日租界经商,后来出任临时政府参政院参政,现任汪精卫伪国民政府行政院顾问。自称爱国志士,实则是卖国汉奸。

王朴听了大喜过望说,惊煞小可也。原来如此国家要员近在眼前,也是前生有缘哩。说罢,躬身作揖,频频点头,一副媚态昭然若揭。陆宗舆见王朴举止厚诚,谈吐不凡,且有儒雅风度,不由叹道,没曾想一个土财主竟有如此风度和见地。忙携手入坐,开怀畅饮,促膝而谈。说起生意场上,陆宗舆说,没个帮手也不行,常说一个好汉三个帮,一个篱笆三个桩。王朴赶紧接住话头说,是啊,原先有德国商人弗里德尔相助,如今遇见老大人,也是三生有幸,还望老大人多多出手相助哩。

陆宗舆见王朴圆头性脑,很会恭维人,心里高兴,相约到寒舍叙谈。

一日,阳光明媚。王朴乘火轮至天津港陆宗舆寓所,俩人相见如故。陆宗舆说,先生出身寒门,如今在京津初露头角,没个名号怎成?王朴说,啥名号?陆宗舆说,凡国人不论官场商场,自古至今皆有名有字有号。王朴说,蔚州也有此乡俗,女人坐坐轿,男人起个号儿。遂拱手叫陆宗舆重起字号。陆宗舆也不谦虚,稍加思考说,先生姓王名朴,不如字叫“素臣”,号称“厚斋”吧。

陆宗舆说罢,铺开宣纸,举狼毫写下“功垂桑梓”四个大字,落款陆宗舆,加盖印章。王朴也是大方有加,随手拿出万两银票一张做为润笔之资奉上,不经意间挤入京津商界,说,老大人不辞劳苦,屈身为小可取名题字,真是下辈子牵马拽镫也难报恩德之万一。陆宗舆将银票塞入袖中说,举手之劳,不必言谢。

说着进来一人,陆宗舆说,忘了跟你说,头天就约了老相知与先生相见。王朴起身一看,来人身着长袍马褂,鼻梁上挂着水晶眼镜。陆宗舆说,此人可是了得,与你介绍,今后也是你一个帮手加参谋哩,商海沉浮没个高参怎生了得?来人听了拱手一揖说,还望素臣先生多多看顾。你们刚刚起的字号咱都听见了。又补充说,好一个厚斋,莫非说的是家乡九连环宅邸?王朴说,先生谬夸了。

原来此人叫王怀庆,也是天津商界名人。河北宁晋县人,北洋直系老将,曾是徐世昌军界第一心腹,与北洋三杰王士珍、段祺瑞、冯国璋是同辈之人。曾任蓟榆镇守使、北京步军统领、京畿卫戍总司令、热河都统、热河绥三特区巡阅使,眼下隐退天津,暗通敌伪。

王朴听了,又是一惊。如今真个儿鸿运来了,早先跟几个臭皮匠、泥腿子打交道,如今一进京津地界,就如进了南天门,个个是神兵天将了。慌得连忙作揖不止。王怀庆见陆宗舆题了字,也不客气。随手拿起毛笔铺开宣纸写下“典型犹在”四个大字。按如今的说法,也是老干部体了。署名盖章后,王朴说,装裱后挂于厅堂,视为座右铭,时时警戒自己。陆宗舆、王怀庆说,先生客气了,士为知己者死。

小宴后,三人辞别。

王朴终于找到了新主子,自此寓居天津。暗中在国共两条阵线上权衡利弊,窥伺商机,明里与旧日官僚文人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花天酒地,娱乐春秋。多有落魄文人、下马官僚数十人仰慕其“财名”,自作风雅,为王朴题字“歌功颂德”,借以互相吹捧,朋比为奸。如,曾为清政府财政部库藏司、时任广东中国银行协理孙鹤皋、汪伪政府军事委员会委员胡毓坤、国民政府新疆要员金树仁等都为王朴题词,一个叫缙候满的酸腐文人也题词,什么“猗欤我公,一代耆英,幼年失怙,笃孝天成……缅维遗范,涕泗沾胸。”其阿谀奉承之词非市井势力之徒不能言之。清代遗老关赓麟本应颐养天年,却仰慕铜臭挤进来题字,称王朴是“旼穆君子,古道颜色。”自爆嘴脸,使人肉麻,不能尽述。

王朴一日闯进汉奸窝里,真个成了蒋氏集团幕僚之下的官商买办和走狗。

京津各处买卖自有子弟和伙计们卖命经营,又有场上风光罩着,那买卖日新月异,做得红红火火。日见北京西四商街、前门大栅栏里,招牌林立,酒旗飘飘,什么商行,某某货栈,红男绿女,摩肩接踵,挑三拣四,目不暇接,国货洋货琳琅满目,除了没有飞机大炮,举家用度万千种类,绫罗绸缎自不必说,上至太爷们的雕花柺杖,下至孙媳妇的胭脂口红应有尽有,甚至尼姑的假发套、和尚的文明帽都摆在某个柜台的角落里,多是王朴与后台们的投机买卖。

更为奇特的是,蔚州的麻绳子、毡帽头、羊皮袄和荞麦皮绣花枕头、女人裤腰上的荷包、辣椒型的小红鞋,抹了金边的夜壶、酒壶、茶壶,也摆在前门大街显要的店铺里,整套的黑陶大瓮、青砂器、泥瓦盆、尿泥做的口哨、小孩玩的木制刀剑、灯葫芦、油灯盏、扣门子、裹脚带、水凉罐,可谓是蔚州土特产及风俗习惯的博物馆。又见天津码头商船进进出出,其中几艘货轮诡异行驶,夜黑风高波浪汹涌,大汉们装船卸货,谁敢说不是王朴及其同党们的买卖?

若不是狗肉将军兼“诗人”的张宗昌死得早,怕早就慕名前来题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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