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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师,我的春天小桔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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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题:迟到的春天

作者:杜君英

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英)雪莱

1

离村中央那口水井不远的地方立着一根水泥杆子,为了增加高度,水泥杆子的上端又绑上一截木头,木头的顶端安有三个不同朝向的喇叭。从年开始,所有的最高指示、县上和公社的各种政令、村里召开批判会的通知,以及那几出革命现代京剧样板戏,都是从这里播出去的,不管你愿不愿听,那三个喇叭总是执着地响着。人们对单调生活中的单调声音已经习以为常,没有人会特意倾听喇叭里到底说了些什么。

但是年秋天的一个中午,那里却传出了一个对全中国那么多年轻人来说喜出望外的消息:十二月份,国家要举行废置十年之久的大中专考试!

当时,我正挑着一桶水往回走,听到与“考试”有关,不知不觉停下脚步,一直到整个消息播完,两桶水大几十斤的重量竟毫无知觉。当我完全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以后,一种无名的力量注入了我的身体,我心花怒放,健步如飞,放下水桶就翻箱倒柜寻找已搁置三年之久的课本,那是一种终于就要解放了的感觉。

从年到年倒台,国家整整十年没举行大中专考试,工农兵大学生是通过层层推荐进入大学校门的,滋生腐败现象自不必说,那些坐在大学课堂的不少大学生,往往也只有初中水平,有的甚至才相当于小学文化。那些学富五车、白发苍苍的教授被关进了牛棚,从大学到小学一律由对教育基本一窍不通的军管会和贫管会来领导,致使大批的普通人家的优秀青年求学无路,报国无门,只有哀怨而无奈地重复着父辈脸朝黄土被朝天的生活。

我就是在此背景下上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庆幸的是我当了一名民办老师,有机会继续与文化打交道。但这也是一项看不到什么光亮的工作,对于一个时刻想着改变自己生活方式的青年来说,我有着更高的追求,而实际上这种追求又是虚无缥缈的,精神上的追求与客观现实相去甚远。我因此无数次悲哀地默念:无数像我一样的青年也就只能这样了此一生了。

“谁料想,铁树开花枯枝发芽就在今天!”山穷水尽,柳暗花明,我们又能参加考试了!国家把一个公平竞争的舞台摆在了我们面前,我能不欣喜万分吗!

2

靠土炕放着的那张方桌,由于年久失修,榫卯都松动了,为了防止晃动,我用绳子把它紧紧地捆了起来。现在,这张五花大绑的桌子上,分别放着我初、高中学习过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和政治。这些课本似曾相识,有的还崭新如初,望着它们,我记起了去秦洼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记起了社队挂钩,记起了外语刘老师上课前,同学们在黑板上写下的“我是中国人,何必学外文,不读ABC,照做接班人”,惟独记不起除作文以外的哪一科作业,受到过老师的表扬。

此刻,这五门功课俨然就是五座大山,摆在了我的眼前,除语文以外,其它四座当中的每一座,都足以使我筋疲力尽也难以观赏到山顶的美丽景色。当初张扬荒唐,不学无术,现在该自食其果了。

墙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是我抄录的马克思的一句名言:“在科学上面,是没有捷径可走的,只有那些沿着崎岖山路不断攀登的人,才有希望到达光辉的顶点。”这句话似乎是对我学生时代的批判,又是对我目前状况的一种鼓励。是的,别再忧愁叹息了,按马克思他老人家说的去做吧。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几场西北风以后,气温就降得难以出手了。田野里一片肃杀,飞禽走兽销声匿迹,胡同口那棵老槐树,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树杈,阴郁地在寒风里摇晃。人们穿着臃肿的衣服,早就躲到老钢头的茶馆里去了。

冬天到了,春,还会远吗?

对我来说,在这非同寻常的冬天里,可是一点也不敢怠慢。白天,主要忙于学校工作;晚上,我就在那一座座高山通往顶峰的小路上攀登。我居住的小屋阴冷潮湿,没有烟火,门窗也破旧不堪,所有的缝隙都被糊上了报纸,但这哪里能抵得住凛冽的寒风呢?不几天,就刮得成了一张一合的门帘。后来,我把包棉花的粗布花包钉在上面,但寒气仍然破缝而入,风把那花包吹得鼓起来,随即又“啪”得紧紧贴在窗棂上,凹下去一个个坑。

在那盏昏暗的柴油灯下,我有计划地学习那些本该早就掌握的知识,面对难题,我眉头紧皱,全然忘记了寒冷;每当做出一道题,我就觉得眼前一亮,又向山顶上了一个台阶。累了,困了,实在坚持不住了,就囫囵身钻进被窝睡了一会。屋子是凉的,被子也是凉的,实在也没有办法脱下内衣睡觉。一觉醒来,全然不管已是几更,起身点灯,继续学习。听到院子里爷爷和父亲收拾农具,才知道,又该去学校上课了。

洗手的时候,由于热水的作用,右手小指和手掌的底部一阵发痒,用手一摸,那里比较均匀地长满了一排大大小小的疙瘩,原来是写字时手长时间与桌面接触的部位因温度过低而被冻伤了。我深切地理解了宋濂《送东阳马生序》中的“天大寒、砚冰坚,手指不可屈伸,弗之怠。”我此时的情景与宋濂少年求学艰难而精进刻苦真是有某些相同之处。临考前的一个礼拜,我没有脱过棉袄棉裤,直到考试结束换下那身内衣的时候,才觉得浑身不舒服,内衣臭乎乎脏得没脸拿去让母亲洗了。

我深知这次考试对我人生之路的影响。考上了,那就意味着我成为一名国家正式工作人员,从此结束父辈辛苦劳作而收获甚微的生活;考不上,则是空喜一场,一切将是老样子,而且,因为落榜的打击,还会在心理上投下一道阴影因而对后来的继续考试失去信心。

所以,在备考期间我一心一意,心无旁鹜,甚至无心去参加邢台地区教育战线先进分子代表大会。干集公社中学校长王福生同志是我的好朋友,他劝我说,前去参加表彰大会的都是优秀教师,他们当中有各科人才,你完全可以边开会边向他们请教吗。这一席话使我茅塞顿开,事情正象王校长说的那样,在开会期间我受到过许多长者的帮助,单就功课的进益方面就获益匪浅。我至今难以忘怀的有苏振宇老师、仇全林老师、王华荣老师等。在此,我再一次向你们表示衷心的感谢。

3

考试是在梨元屯中学进行的。

年12月23—24日,梨元屯县中空前地热闹起来。这儿是我的母校,虽然离家不远,但毕业三年来却很少来过,一是在校生活有许多应该反思的地方,二是三年来没有做出什么成绩,自觉愧对老师的培养。现在,作为一名考生,我看望你来了。一踏进那熟悉的大门,往事便一一来到眼前,教室没有多大改变,而前后的树木却粗大了许多,虽是冬季,也还可以感觉到树干的坚强,可是我又有多少长进呢?

不大一会,校园里就热闹起来,我就见到了许多熟悉的同学,更多的是自己不熟悉的人。想想也真是,十年积累下的毕业生,在同一个时间一同跨进考场,这本身就是一个带有戏剧性的现象。认识的不认识的大家兴奋的打着招呼,全然不像是竞争对手。其实,很多人是知道自己考不中的,之所以来参加考试,是因为心里有一个结,考一次也就了却了人生的一件大事,九年寒窗连考场也没有进过,终不是一件美气的事情。

试卷共五科(语文、数学、政治、物理、化学)每科考两个半小时,中途可以上厕所。说起来题目也都是基础知识,但多年革命,大家都把学业荒废了,哪里还会做多少呢?看着一道道似曾相识的题目,就是不知道在哪儿下手,还没考完就有不少人败下阵来了,有的竟然睡在了考场里。不要埋怨他们不争气,谁不愿意上大学呢?是当时的环境使他们不能学习,这笔账就算到“十年”头上吧。

第一场是语文,这是我的强项,拿到试卷,渡过几分钟的紧张期以后,做题就顺利起来了。应该感谢中学时代的大批判,无意中提高了我的写作能力;感谢那些较自由的课堂生活,使我有机会阅读了大量的课外书籍;还要感谢近三年的教书生涯,让我始终与文化知识(哪怕是比较贫乏的)有着密切的接触。这一切使我在考场显示出了明显的优越性,我用30分钟就完成了前面的基础题,又用30分钟写完了作文。我写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长出了一口气,扭头看看四周,大都还在紧锁眉头,奋笔疾书。手腕上那块借来的手表显示的时间是九点半,这就是说,离本场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半小时,不能交卷,应该利用充裕的时间作详细的检查。

10点整,当我觉得那张试卷没有什么问题以后,就第一个交卷走出考场,此时离语文考试结束还有一个小时。

偌大的校园里空荡荡静悄悄,大门关得严严的,可以看到有不少人向校园里张望。保安前来关照我离教室远点,到哪儿去呢?一阵冷风吹来,不由得打一寒颤,头脑也清醒了许多——何不去王华荣老师的宿舍去说说题目,因为我第一个交卷或许还能得到老师的表扬呢。

王老师的宿舍比外面暖和了许多,正有几位老师在猜测有关试卷的内容。见我进来,他们显出惊讶的神色,还没容我说话,先就迎来了王老师的“暴风骤雨”:

“你干嘛出来这么早?”

“你能保证都做得对吗?”

“你就不会静下心来再检查检查?”

“你出来这么早有什么用呢?”

我无语可说,诚恳地接受着老师的批评,心里一股暖流流过,那分明是对我的关心啊!

谢谢王老师!

在后面的几场考试中,我冷静思考、沉着答卷,再也不敢有丝毫的浮躁,这才有了还算不错的成绩,在相当激烈竞争中,被赵庄师范录取。

4

紧张而刺激的考试结束了,我如同从战场上打了数次冲锋下来的士兵,筋疲力竭,实实地睡了个昏天黑地,醒来以后,忽然想起一个重要的问题:我能考上吗?

一想到这个问题,就被吓了一跳:考上了,金榜题名自不必说,那是皆大欢喜,几个月辛苦没有白费,总算老天开眼,我又可以深造了;考不上呢,那所有的辛苦付之东流,失败的阴影将笼罩我的全部生活,人生也会变得暗淡,而且暗淡的遥遥无期。

等通知的日子真是不好过,如同犯人等待着判决,既愿意让它过得快一点,是就是活好有一个确切的消息,又想让它过得慢一点,免得未被录取的消息传来使人难以承受。

我去枣园中学看望仇全林老师,几块山药算是礼物,名为看望实是打探消息。仇老师指导过我的功课,性格和蔼,知识丰富,是一位可敬的长者。我知道他参加了当年的阅卷工作,可能清楚一些信息,但就某个考生的情况而言,哪里是阅卷老师所能了解的啊!我希望而去失望而归,回来的路上,蹬车也没有了力气。

渐渐地,生活又恢复了老样子,该上班则上班,该休息则休息,不再对被录取报有希望,直至完全失去了信心。大喇叭里给我带来的兴奋已荡然无存,想想复习时的刻苦,考试时的拼命,不禁对自己嘲笑起来:何苦呢,本来嘛,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小子,原不该心存奢望。这样想着,连门也不愿意出了。

生活是客观的,它既不像你想像得那么理想,也不象你想像得那么糟糕,过头的好或坏的考虑,只不过是不成熟的患得患失罢了。从此,我开始浑浑噩噩按部就班地打发日子。

正在我考虑是否重新复习,来年再战的时候,接到了让我去干集中心校拿《赵庄师范录取通知书》的通知。我的心一下子就飞了起来,一切又都那么美好了,那一刻我是切身体验到了范进中举以后的内心世界,甚至对他的喜极而疯有了完全的理解:一个倍受冷落,屡遭欺凌的社会下层的受苦人,忽然就成了受人尊敬的人上人,之间那么大的落差,谁能受得了啊!

我骑车走在去公社的路上,才发现春天已经到来了,虽然迟些,但一旦到来,便微风拂面,一种亲切和惬意油然而生,自然地吟诵起南宋志南和尚的诗句“古木阴中系短蓬,杖藜扶我过桥东。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放眼望去,广阔的原野像刚睡醒的样子,欣欣张开了眼,麦苗泛绿了,路边的小草晃动着嫩嫩的身子从土里钻出来。人勤春早,人们又开始了一年的劳作。蓝蓝的天上有一二风筝浮动,附近的村子里隐隐约约地传来杨子荣的唱腔:

穿林海跨雪原气冲霄汉

抒豪情寄壮志面对群山

我恨不得急令飞雪化春水

迎来春色换人间。

置身于春意盎然的田野,可以感受大地充满生机,思绪又感慨起来了,我可以继续深造了,从此改变了人生的航线,提高了生活质量,成为了一名国家正式工作人员。父辈们的生活方式终于在我的手里得以改变,这是多么了不得的事情啊!

春天虽然迟些,但终于到来了。

回来的时候,我兜里揣着两份通知书,一份是我的,另一份是我同学宋贵春的。走着走着,我突然童心大发:何不去骗她一骗?

我神色黯然,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来到她家里。她也刚下晌,还没顾上洗把脸、喝口水。她从我的脸色上大概看出了不祥之兆,疑惑地问我:

“怎么啦,杜君英?”

“你没听说吗?人家接到了录取通知书。”

“都是谁,有我们吗?”

我说有风岗、士洽、嗣秀、秀荣,还有立泉和春和,最后不情愿地告诉她:

“就没有我们俩。”

她显然是信以为真,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无奈地说:“明年再考呗。”就转身去倒水,我知道,那是在掩饰内心的失望,不愿在同学面前表现得太直露。当她把水递到我面前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把两张通知书同时从兜里掏了出来。

5

四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转眼之间,就跨入了二十一世纪。回想往事,感慨万千,偶尔给青年人说起我的求学经历,他们往往睁大了疑惑的眼睛,似乎在怀疑:考上个中师,值得这么欣喜若狂吗?

他们有怀疑的理由,看看时下别说大专、大本,就是研究生也已经遍地皆是了。中专学校已是备受冷落,招生困难,只有那些中学成绩实在糟糕,家庭又没有力量去“买”个大学学历者,才不得已避开同学,灰溜溜地蹓进中专校门。可是在年,在千疮百孔以后,忽然之间又有人考入了国立正规学校,而且毕业以后就可以吃皇粮,这在那偏僻的农村,可比现在考上、荣耀得多了。

年3月8日,我怀着无限憧憬的心情,带着亲人的嘱托,跟着父亲踏上了去赵庄师范的阳光大道。

父亲对我上学的态度本来是不积极的,生活的艰辛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了担子的沉重,他很希望我这做长子的能与他一起挑起这付担子。我的执拗应该使他很为难,在我坚持走读书之路已成定局以后,父亲也一直持怀疑态度——在那乱哄哄的年代里,多识两字又能怎样呢?上学的比牛毛都多,成事儿的比牛都少,倒不如多挣个工分来得实在。

现在,我读书之路的尽头终于看到了曙光,一张录取通知书证明了我的坚持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同时也就说明父亲目光的浅近。这一点不可能有人说明,但彼此心里都明白,即所谓心照不宣吧。因此,这时候,父亲就以他的实际行动表示着对我支持:他主动给自行车打气,膏油;默默地装上玉米去梨元屯粮站兑换粮票;耐心地把行李绑在自行车的外侧……

一路上,父亲并没有嘱咐我“好好学”之类的话。我多年来的学习状态使父亲知道他用不着说这样的话。倒是在路上碰到熟人问起“干什么去呀?”父亲就很爽朗地回答:“送孩子上学去!”言语之中流露着自豪感,似乎送我上学是他等待了多年的事情,夙愿得以实现,那句让人欣慰的话就自然地从内心里流出来,以至于每一个字都吐得相当有力,同时,我就真的感觉车子行进的速度又加快了许多。

小路两边的麦苗绿油油的煞是可爱,和风吹送,阳光下的绿叶就一眨一眨的,一阵阵清香扑面而来。我父亲骑车带着我,孙秀荣的父亲带着她,我们一起走过干集、西河口,经过亭上、枣科,再跨过里村、小刘庄,赵庄就真的在眼前了。

春天,真的来了。

6

河北威县赵庄师范,年10月创建于威县县城以北20华里的赵庄,俗称“赵庄省师”。年,曾被评为全国文教卫生战线先进单位,出席在北京举行的全国文教卫生战线群英会,荣获周总理题写的“先进单位”的奖状。年暑假,学校迁至威县县城西部,年又迁至邢台并为邢台师院(南院)。学校的迁址和弱化是时代造成的,不能否认的是建校半个世纪以来,赵庄省师培养了一万多名人才,为冀南尤其是为邢台基础教育的发展作出了应有的贡献。

学校远离喧嚣的城市,优雅而静谧,室静宜读书,确实为学习研究学问的好去处。学校占地二百余亩,多建平房,建筑物之间空阔宽敞,期间绿树浓荫,既无拥挤之感,又充满清新的空气。池塘里的游鱼往来翕呼;操场上的篮球架并列而立。门口悬挂着“欢迎同学们到来”的横幅;甬道两边教师外侧的一块块黑板上写满了充满青春气息的文字,其中一块的大标题是“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七八级新生分政文、数理、艺术(文艺和美术)三个专业,我被分到政文十一班,教室在东排的南端,前面是一个干净宽敞的院落。

此时,全班来自邢台东部各县的50名同学(男33人、女17人)都到齐了,大家相互询问着对方的情况,一张张面孔洋溢着兴奋、自豪,还有对新生活的好奇和憧憬。我找最后的一排坐下,感觉新奇,心绪复杂。我看到的是黑板和一个个同学的背影,这使我想起久违了的学生生活。高中毕业以后,我当了几年的民办老师,讲台是我的阵地,我在黑板上耕耘,经常看到的是一张张天真可爱的笑脸,遇有调皮不注意听讲者,我态度严肃,居高临下让他站起来。谁知几年以后,我又坐在了“站起来”的地方,成了一名学生。我得专心听讲,认真完成作业,放学以后拿起条帚值日,把一个个放在课桌上的凳子放下来。同学们都离开了教室,我一个人坐在我的位子上,内心不禁一声好笑:生活真是有意思,转了一圈又回来了,社会到底是进步了还是落后了?我是早就应该坐在这里的,不,应该坐在大学的讲堂里。

入学之初的一段时间里,大家在宿舍里谈论着老师们的趣闻轶事,较多的提到的几个名字是白壁老师、秦加贡老师、陈鹤峰老师、李吉顺老师、田沛雨老师、杨廷杰老师和曹兰英老师。

7

开学伊始,我们进行了为期一周的军事训练。

二十世纪的六、七十年代,军人可是人们普遍羡慕的对象,姑娘择偶的首选是解放军。我没有见过大部队,但见到回乡探亲者,每一位给我那年轻的心灵留下美好的印记。他们个个穿戴整洁,帽徽和肩章在阳光下熠熠闪烁,抬头挺胸,说话礼貌得体,那时候就想,我何时也能成为一名解放军呢。

年冬季,我等来了一次报名应征的机会,体检、政审一路折腾下来,眼看着部队的大门为我敞开了,在即将离开家乡的日子里,一草一木都格外亲切起来,我曾在心里默念:再见了,父老乡亲!再见了,老师和学生!

可是,令人尴尬的是临了临了,被通知换军装的名单上没有我的名字。

失落、沮丧、懊恼、丢人、无奈,在渡过短暂的低潮期以后,心里就郁了一个结:向往部队生活。

现在,这种向往在一定程度上实现了,虽不是正规的长期的军事生活,但也可以让你比较充分地体验其中的精华,因此,我以兴奋的心情投入其中,认真中加夹着了却夙愿的兴奋!

学校足够大的操场上,列队站满了全校各年级各专业的学生,主席台的上方横挂着巨幅会标:“赵庄师范七七届军事训练誓师大会”,会标下面端坐着学校领导和部队的军事教官。大会进行第一项:升国旗、奏国歌,全体起立!鲜艳的国旗在国歌声中冉冉升起,身在其中,我的灵魂深处升起了一种庄严和民族责任心——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一定要好好学习,努力工作,为祖国的强大做出自己应有的一份贡献!接下来是校领导讲话,部队领导讲话,通过高音喇叭,领导的声音在空中久久回荡,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沙场秋点兵”的阵势。

我们被指定站在了操场的四周,连长的口令一下,各班教官排成两列纵队跑步进入操场。他们步伐矫健,动作整齐,声音宏亮,精神饱满,立正,稍息,散开,集合,起步,跑步,正步一路动作做下来像是机器人一般,那样的规范那样的整齐,没有丝毫的拖泥带水。操练的过程中,我们的队伍里不时响起一阵阵掌声,大家第一次见识了部队训练的内涵,无不被那种场面震撼着、鼓舞着、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后面的几天里,我们在教官的带领下,学习教官表演的动作,上课时间一到,大小操场就此起彼伏地传来宏亮的口号声。教官嗓子哑了,我们人晒黑了,腿站直了,躺在床上,头一挨枕头,马上就进了梦乡。

一天晚上,大概是两点多钟吧,寂静的校园里突然响起嘹亮的起床集合的号声。我还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见校长、主任们在每排宿舍前大声喊着:

“大家快起床,有情况,马上到大门口集合!”

令人烦恼的是没有电,校园里一片漆黑,号声响个不停。学校领导们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有情况,大家快起床!”这一切都使人感到紧张、恐惧,我疑心是敌人(坏人)袭击校园来了。

我们就在慌乱和黑暗中摸索着穿上衣服,磕磕绊绊的向门口跑去。那里早已集合了不少人,大家都惊恐地不敢说话,一个挨一个地靠着,等待着领导的命令。

赵庄村里的狗被惊了,好多狗一同发出“汪汪”的叫声。夜空的光亮刚能使我们看着别人的大致轮廓,风呼呼地刮着,黑暗中不时传来小声地喝斥:“别说话!”

少顷,传来了领导讲话的声音:“同学们:苏修亡我之心不死,他们的一股特务部队已于五天前穿越我新疆边界,经内蒙、山西,翻过太行山,进入我河北南宫地界。现在,我们奉上级命令前往迎敌。我们要发扬英勇顽强、不怕牺牲的革命精神,坚决完成任务,把敌人阻止在上级指定的区域。出发!”一声令下,人流出校门顺小公路向西奔跑而去,一路上坎坎坷坷,不时有人摔倒或滑到两边的沟里,但谁也不敢大声叫嚷,敌军压境,紧张恐惧中包含着血战疆场的慷慨!

“敌机!卧倒!”

大家就纷纷向路边的沟里滚去,哪里还管它是泥是水,只屏住呼吸,等待敌人的来临。几分钟过后,说是警报解除,我们才又爬上沟来继续摸索着向前行进。

天亮以后,大部队被带回学校,看看一个个的狼狈样吧:有的鞋没有了,有的裤子穿反了,有的上衣是别人的,还有的干脆光脚跑回了学校……

至此,我们才知道,这是校领导于军训之初就精心策划的一次军事演习。

8

其时,进来的是我们的班主任白老师,头发稀疏而花白,戴一副眼镜,面部挂着慈祥的笑容,亲切的扫视大家,开口说到:“我叫白壁。”

说着,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尽管是两个字,我们足以看出字体的优雅大方,功力淳厚,以至于后面我们都不自觉的学习白老师的字体。接着,他问我们“师范”怎么讲,何以为“师”,何以为“范”。我们虽说已超过20岁,但知识水平实在不怎么高,怎么能回答这看似简单实则深刻的问题呢?白老师在他的名字的旁边写道:

“学高为师,德高为范。”

他告诉大家,我们学校就是要培养学问深厚,道德高尚的人,否则就不足以为人师。

接下来,介绍了学校的一些情况,讲了一些需要注意的问题,又对我们进行了表扬,提出了要求,最后宣布班委会组成名单,意料之外的是,我被任命为班长。

据了解学校掌故的人介绍,特殊十年前,白老师是学校的业务尖子,教务处主任,汉文学造诣很高,精通语音学,常常在《光明日报》等大报上发表文章。特殊十年中靠边站了,现在是又焕发了青春。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不久,我们就亲眼见识了白老师的水平。

四月份的一节文选课,刚一打预备铃,教室后面就坐满了前来听课的老师,有的须发斑白,有的年富力强,还有的是看来与我们年纪相仿的年轻老师,老中青大都戴着眼镜,个个文质彬彬,洋溢着浓郁的书卷气。

上课的铃声一响,白老师就手拿课本,沉稳优雅的走上讲台,面对那么多学校的领导和前来听课的老师,他一点也不紧张,除饱经历练之外,应该还有艺高胆大的因素。白老师先是用那同样优雅的笔体在黑板上写下“孔乙己”“鲁迅”的课题,接着是对背景进行介绍,之后,他以他那非常标准的普通话朗读课文。这一切进行的自然流畅,倒也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令大家不能忘记的是白老师对课文内容的深刻理解。

课文写道:

“……但这些顾客,多是短衣帮,大抵没有这样阔绰。只有穿长衫的,才踱进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的坐喝。”

白老师在解释“踱”字时,放下课本,背起手来,挺胸腆肚,神态傲然,从讲台的这一端慢慢的、一步一步的走到另一端,惹得包括听课老师在内的所有人都笑了起来。在笑声里,我们理解了这一“踱”字所隐含的有钱人迈着四方步,摆着臭架子从短衣帮面前走过的姿态,更悟到了他们尽情享乐,悠闲自得的内心世界。这一切岂是用“慢慢的走”几个字解释得了的,而白老师用他那恰到好处的肢体语言,让大家轻而易举的理解了最容易被一般语文老师忽视的内容。

接下来又生动形象、自然深刻地讲解了以下重点句子的重点词语:

“便排出九文大钱。”(排)

“他从破衣袋里摸出四文大钱。”(摸)

“坐着用这手慢慢走去了。”(坐)

“大约孔乙己的确死了。”(大约的确)

下课时间快到的时候,黑板已经写就了几行醒目的板书:

孔乙己——站着喝酒而穿长衫的唯一的人时代的落伍者自命清高死要面子好喝懒做迂腐不堪心地善良

下课铃响,全体起立,白老师鞠躬,大家报以热烈的掌声。

上师范以前,我也教过几年书,像白老师一样,也教语文;也装腔拿势的给学生讲过《孔乙己》,与白老师相比,我那不叫教书,简直就是凑合。那一刻我不由得脸红了,我为我的误人子弟而羞愧,也为我能重新上学而庆幸,当然对老师的崇拜意识也随之增强了。

9

入学不久,全国科学大会召开,时任科学院院长的郭沫若患病住院治病不能亲临会场,亲自写了题目为《科学的春天》的文章以示祝贺。会场上,小平同志与陈景润等科学家亲切交谈,谆谆勉力,说愿做大家的后勤长;会场外,电波把“科学的春天”的气息送到了全国的每一个角落。终于等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刻,大家都憋着一股劲要把十年的损失补回来,现在国家又召开了科学大会,文化的命不但不革了,而且一下子就提到了应有的高度,“科学就是生产力”的思想,马上就得到了普通的认同。文化人的腰直起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全校呈现出欣欣向荣、蒸蒸日上的局面。

学习郭老《科学的春天》的时候,大家对“日出……”两句虽隐约明白但难以言说,就请白老师给以解答。老师说这是白居易的一首“忆江南”中的两句,原词是“江南好,风景旧曾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这中间的两句是说太阳出来,灿烂的光辉把江边鲜艳的花儿照得比火还红;春天到了,江水如蓝草一样碧绿清澈。白老师明白如话的讲解使我们大长学问,一个个眼睛流露出渴望的目光,老师一定是看透了我们那如饥似渴的内心,于是他说,我们学校有一个不错的图书馆,由于老教授的竭力保护,很多好书保存了下来,你们课余可以去借嘛!

图书馆在我们学校的西边,通常我们借书是在南面的一个窗口递进借书证,报上书名,满头银发的老教授就戴着花镜到里面寻找去了。我从外面使劲向里看,只见一排排的书架上摞满了薄薄厚厚的书籍,那些线装书已经很黄了,还有一些像是上架不久,从色泽上看出那书还很新鲜。我力求看清里面到底有多少书,却始终未能如愿:一是老教授视这些书如自己的生命,他不容许任何人进入他的领地;二是书也太多了,这使我想到刘姥姥进了大观园似的既好奇又不知所以。

从此以后,我们就像发现新大陆似的,怀着新奇而又美好的心情频繁的光顾这个窗口,在我看来,那里就是一个知识的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于是乎,在所有的课余时间里,在礼拜天洗完衣服之后,我们就坐在教室里,像饥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去翻阅从图书馆借来的经典名著,读到精彩之处就抄写在笔记本上。我的心随着主人公的命运或喜悦或悲伤,读到可笑之处就不由自主的笑出声来,引得其他同学回过头来,当发觉自己打搅了别人,便又赶紧低下头去默不作声的看下去。就在这种如醉如痴的状况里,我接触了巴尔扎克、托尔斯泰、泰戈尔、果戈里、契诃夫和马克吐温,阅读了《子夜》《四世同堂》《骆驼祥子》《家》《春秋》《暴风骤雨》《青春之歌》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大量的课外阅读无疑开阔了我们的眼界,陶冶了情操,提高了文学素养,使我认识到原来的阅读面之窄量之小。在读书的过程中,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触,那就是越读越觉得自己懂得少了,自己所接触到的相对于学校图书馆来说真可谓为冰山一角。在把这种感受与白老师交流以后,老师说这是学习过程中的正常现象,所谓“学然后知不足,教然后之困也”。他又在黑板上写下了清朝王国维的读书“三境界”:

第一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第二境界: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第三境界: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原来,有些微妙得难以言说的东西,还可以如此生动形象地表达,汉语,真好!

10

给我们上地理的是秦加贡老师。

一般情况下,文选、数学、语法等课程安排在上午的前半段,最后一节或者下午才上地理、音乐和体育等科目。对学生而言,前面的课当然不敢掉以轻心,神情专注,精力集中,上课的老师也在学生情绪的感染下,讲得眉飞色舞,慷慨激昂。下课铃响,学生满意的起立,老师意犹未尽的微笑着走下讲台。等到最后一节课,由于精力已经倦怠,肚子也已饥肠咕咕,加上又是普遍意义上的副科,课堂效果往往会逊色好多。

但是秦老师的课不在此列,每周两节的地理课都安排在上午的第四节,可是我们却都像盼着白老师给我们上文选课一样,盼望着秦老师的到来,那两节地理课似乎就是一个星期中的两个节日,还没有当家主事的大男大女,总是像孩子一样盼望着过节,就这一点足以说明秦老师的课是多么脍炙人口。

地理离不开地图,可秦老师上课很少带地图,那地图都已经在他心里,边讲边画,转眼之间就是一个中国地图;又是边讲边画,全国包括台湾在内的30个政区就准确地区分出来了。低头看看课本,黑板上的与课本上的别无二致,而且,各个省市已用不同颜色的粉笔区划出,既醒目清楚又重点突出,只此一项,大家就不由得啧啧称赞。

在讲地层的结构一节时,秦老师先在黑板上画出褶皱的大致图形,讲授时,他先稍稍蹲下一些,之后就一耸一耸地增高,最后脚跟踮起,双手在头顶呈伞字形举起,于是:“喜玛拉雅山就形成了,珠穆朗玛峰就形成了”。此时,大家就同时鼓起掌来,在这掌声里,我们都心领神会了那本来枯燥无味的内容,而能把这枯燥无味的内容讲授得如此生动形象的老师,怎能不受到学生的欢迎呢!

有时候下第三节课后,值日生忙着上厕所写作业或其他原因而忘记了擦黑板,这种现在在哪个学校里也时有发生,但老师的处理方法却大不一样。秦老师手托着教案和大大小小的课本,踩着上课的铃声,亲切而严肃地走上讲台,“起立”以后我们才发现黑板没有擦。一时间,大家都感觉到了不好意思,在满满的一黑板数学符号的背景下,沾着一位满头白发的地理老师,气氛很不协调,对德高望重的秦老师怎么能这样呢?大家把责备的目光一齐投向了值日生。在那个特定的时间里,值日生只是脸涨得透红,居然没有去采取什么补救的措施。对这一切秦老师似乎没有察觉,他认真地鞠躬以后,就转身要板书课题,这才发现黑板没有擦。正在大家担心秦老师会不会生气的时候,他拿起板擦由南到北一点一点地擦起来,一遍以后,又擦第二遍,连原来我们大不擦到的旮旯边没也不放过。随着秦老师急速的动作,讲台上粉尘飞扬,擦完黑板,老师的头上、脸上、手上、袖子上就满是粉笔面了,秦老师擦完黑板,冲大家呵呵一乐,并不处理满脸满身的粉尘,就像啥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开始上课了。

如果说白老师的字优雅大方的话,那么秦老师的字就是遒劲有力。秦老师写在黑板上的每一个字都决不凑合,不满意就擦去重写,一节课下来,黑板上简直就是一幅图文并茂的艺术品,可惜的是当时没有照相机,更没有录像机,那艺术品就只能保存在秦老师教过的学生大脑里了。

地理课本上在讲到某处景观的时候,往往引用诗词,这些诗词只是为了说明事物的特点或揭示一种意境,不应该是地理课的重点,考试也不以此命题。但秦老师却不轻放过,如遇不清楚作者、出处的诗句,就专门向请教白老师。讲武陵源群峰,老师引用“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他说,苏轼的诗句恰如其分地说明“峰峦之雄伟峻秀,唯远眺可得”的特点。每说到一处,老师就说“我去过那个地方”,接着就有诗词歌赋脱口而出:“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相看两不厌,唯有敬亭山”。凡是听过秦老师课的人对此都应该留有深刻的印象,——秦老师的地理既是地理知识的传授,又有文学艺术的熏陶,大家便都在这不经意间接受了秦老师淳厚的人品和丰厚知识的沐浴。

11

政文十一班是一个充满旺盛的活力且团结奋进的集体,几乎每一个同学在他们的中学时代都是班上品学兼优的三好学生。因此,白老师这班主任当得相当省心,省心的另一个因素,是有一个坚强的班委会和几个切实负责的小组长。

我去学校团委以后,白老师任命李志奇同学为班长,此人头脑清醒,处事干练,而且聪明过人,其工作和写作能力颇受老师欣赏。宋恒修同学为人和善,写一手漂亮的钢笔字,细致严谨,学习成绩突出。一到课间,他就凑到后排与段常显我们三人,用铜制的烟袋轮流吸上一锅,烟雾缭绕中其乐融融,一个笑话还没有讲完,上课铃响了,大家就匆匆收拾烟具各归各位。鞠英辰同学热情大方,张方瑞同学豪爽正义,刘遂敏同学贤淑稳重,吴春玉同学文静矜持……

班上的生活委是宁晋县的边群珠同学。

年,我们国家总的来说还很不富裕。为了不造成浪费,也为了管理上的规范,我们实行饭票制,吃多少交多少饭票,伙房根据饭票的总量确定下米的数量。

交票的时候到了,一摸兜,饭票已了了无几,工作上我可以落落大方地对付一切,功课上也差强人意,可是兜里无有饭票却使人心中无底。给家里要很不现实,向同学借,大家也不富裕,想想明天不能顺利地交出饭票,连课也上不踏实了。

主管生活的边群珠同学似乎洞察了我的内心,预备铃以后,他在前面招呼一声:“君英!”我一抬头,用橡皮筋缠着的一沓饭票就飞到了眼前,我一阵感动,眼里就觉得湿润了。

在以后的时间里,我不记得珠子替我买了多少饭票,反正是我快要断炊的时候,他就把一沓饭票送到我手里。

学校实行分组打饭,每顿由值日生打回来,再分给大家。班里分组的时候,正好多出两个男生,于是,我和珠子就主动分到了女生组。相对来说,女生的饭量小一些,大食堂只按人数打饭,这就使我们俩沾了不少光,其他男生略显不足,我们混合组却顿顿有余。天气暖和的时候,我们就把饭桶放在教室前面的院子里,搬个凳子大家围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不知不觉一顿饭就吃完了。时间一长,大家总结出了打饭的规律,如果是大锅菜,就晚点打,因为粉条和肉片总在锅底;如果是鸡蛋汤就早点去,因为后来就只剩汤而没有鸡蛋了。打探每天中午的菜谱的任务,自然就落在了珠子的身上,他趁交饭票的时候,随便地问一名“司务长,今天中午吃什么呀?”就完成任务,我们很为自己这小小阴谋得得逞而高兴。

一天下午,珠子告诉我说:“我得回去一趟。”我看着他心想家里一定出了什么事情,是婚事不顺还是老人得病,因为一般大家中途是不回家的,交通不便又耽误学习,还得另外开支。在我这样想着的时候,珠子又说:“我母亲去世了。”我听了心里猛的一惊,好像是自己的母亲去世了一样,心里一沉——我们的母亲还很年轻啊!此事对任何一个青年来说,都如晴天霹雳,珠子作为当事人更该是悲痛万分。但是,在他的脸上我看不到一般人遭遇此类事情的惊慌,他沉着地交待工作,默默地收拾东西,镇定地与有关同学打招呼。他的镇定使我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就在那一刻,我就判断:珠子将来是一个做大事的人。

12

紧挨着图书馆的是一个较大一些的会议室,那是老师们开会的地方,我们学生是不去的。但每到星期六的晚上,那些无家可归的单身老师,往往就聚集在这里,频频转换着频道,欣赏自己喜欢的电视节目。

我偶尔从此经过,里传了优美的旋律,这种唱腔比现代京剧更富于文化底蕴,更含蓄也更加淳厚。进去一看,屏幕上正有一个从头到脚披挂整齐的坤角边歌边舞,声调柔美,动作也不似几出现在戏那么直露,视听整体给人以美的享受。屏幕的下方随着唱腔的行进显示着唱词:

……

观此人容貌相似曾相见

好一似我儿夫死后生还

到此时不由我心绪撩乱

羞得我低下头手弄衣衫

这君子可算得才貌双全

三年来我未曾动过此念

却为何今日里意惹情牵

羞答答我怎好当面交谈。

……

我一下子就被古装京剧吸引住了,她伴相美、唱腔美、唱词更美,原来所听到的只是“誓把那反计派一扫光”、“讨血债、要血偿,前人的事业后人要承当”这充满仇恨的豪言壮语,可是戏曲更能表现普通人心中的感情。看着妙不可言的唱词,再加上优美的伴奏和人物不温不火的表演,真真把人物对意中人的爱慕之情写尽情了。

等到剧情告一段落,我就急着对旁边的一个年事已高的老师打问剧情,这才知道刚才屏幕上演的是张派名剧《望江亭》,出演主角潭记儿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旦角演员张君秋大师。

从此,我就迷上了京剧,一听到京胡的声音,就不自觉地停下脚步;电视或收音机里只要演唱京剧,我就听得如醉如痴。通过查阅资料,知道了京剧是集我国戏曲之大成的一个剧种,是中华民族的瑰宝,也是人类文化宝库的精品。她的历史已有二百多年,从乾隆五十五年(年)起,四个徽班陆续进京,同来自湖北的汉调相互影响,接受昆腔、秦腔的部分剧目、曲调和表演方法,并吸收了一些民间的曲调,逐渐融合、演变,发展成了京剧。她集音乐、文学、美术、服饰、表演、武术、杂技等于一体,形成了唱、念、做、打兼有,手、眼、身法俱全的程式化、舞蹈化的表演特点,她以其丰厚的内容、完美的形式、精湛的技艺、达到了我国戏曲艺术的高峰。

搜索大脑中残存的印象,那是在刚懂事时跟着曾祖父到干集公社的戏院看过类似的戏。老爷爷说看戏看穿戴,听书听交待,戏台上雍荣华贵的人物造型确实好看,但因听不懂说了些什么,唱了些什么,所以看着看着眼皮就开始打架。事隔十几年以后,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加,已经能悟到京剧艺术的精深奥妙,看起来也就是一种享受了。

有句话说是“开谈不说《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枉然”。我说,看戏不看京剧,人生便少了情趣——愿京剧艺术在中华大地上发扬光大。

13

一天的课外活动时间,我刚从教室里出来,就看到两排教室的甬道上熙熙攘攘站满了人,两边教室的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纸条,人们正围着那些纸条议论纷纷。走近一看,纸条上写的都是谜语。

从前言一路看过去,才知道是学校为了活跃我们的课余生活,增加知识,启迪智慧,搞了这次全校大型猜谜活动。上千条谜语张贴在校园所有醒目的地方,一张纸条上一条谜语,按顺序编号,猜出谜底者就撕下纸条去谜底室按编号对照答案,猜对者可以领到一支铅笔。

说起谜语都不陌生,小时候母亲和奶奶都说过一些简单的谜语,越想知道答案大人越不说,最后冷静下来自己猜出谜底的时候,一种豁然开朗的兴奋便油然而生溢于言表。天黑了一点上灯,母亲就说“一个枣,三间屋子装不了”,可不,一开门灯光就出去了;夏天睡觉奶奶一放下蚊账就说:“一个坟,里头埋着活人,蚊哥来吊孝,哭死不开门。”我马上在里面说是蚊账,那蚊子再嗡嗡,我也是不开门的,于是我就在这白坟里睡着了。

可是,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有那么多谜语,通俗深奥,雅俗共赏;有那么多人参加,师生争相竞猜,气氛热烈其乐融融。它的意义已经远远超出了猜出一个谜底,所有的人在那一个时刻,都沐浴在中华文化的博大精深和奥妙无穷之中。

前面好多人围着一则谜语:

有土能种庄稼

有水能养鱼虾

有人不是你我

有马跑遍天下

——打一字

大家费尽心思也不知所以,四句话打一个字,太难猜了,简直不知从何入手。忽见白老师走过来,我们就请老师猜猜。到底是白老师,他告诉我们谜底是“也”字,略一思索,可不,也字加土为“地”,地自然是种庄稼了,大家不由得为汉字的奇妙而啧啧称赞。

另一则谜面是:

“挟天子以令诸侯”

——猜《三国》中一人物

现在来看这则谜语是非常简单了,是曹操。《三国演义》中的曹操挟持汉献帝刘协,以皇帝的名义向天下发号施令,决不会有异义,但在当时,我们好几个人猜了好久也不得要领,由此可见我们读书之少知识面之狭窄。

秦加贡老师自己编了一条谜语,,谜面是四个字:“皇帝爬山”,猜本校一位老师的名字。这则谜语引起了我们很大的兴趣,纷纷拿我们知道的老师的名字与之对照,忽然有一位同学高声说道:“是登高王老师”!大家一想,皇帝爬山可不就是“王登高”吗,于是,又对秦老师构思的巧妙赞叹一番。

盘点结果,铅笔没领几支,但收获却感觉很大,晚饭时还与同学议论不止,那感受不亚于商人谈成一笔生意,农民遇上了丰收年,至今大致记得这次谜语活动的组织者在前言中写的内容:

谜语是我国民间文学的一种特殊形式,起源于春秋战国时期,那时的各国大臣,常用暗示比喻的手法影射事物,以劝谏君主采纳自己的主张,这就是早期的谜语。汉朝时,一些文人常用诗词典故制谜,隋朝时谜语由民间进入宫廷。南宋的时候,每逢元宵节,人们就把自己制作的谜语挂在花灯上,供人们观灯取乐。明清以后,谜语成了人们喜闻乐见的文学形式,曹雪芹就是制谜的高手……

后来翻阅《红楼梦》,果有许多赏心悦目的谜语,录几则与有兴趣者共赏(恕暂不公布谜底):

其一:“溪壑分离,红尘游戏,真何趣?名利犹虚,后事终难继”。

(打一物)

其二: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总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更无烦侍女添。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雪阴晴任变迁。

(打一物)

其三: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絿。飘泊亦如人命薄,空缱绻,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忍淹留。

(打一物)

14

五一放假前夕,从县城传来消息说电影剧《红楼梦》已经在电影院公演啦!而且还是32MM的宽银幕。

消息很快在校园里传开了,师生的心情如同小孩盼望的春节就要到来时一样,兴奋地传播着,等待着。那几天仿佛日子也增添了光彩,上课也有了精神,课余饭后,大家就自己所知道有关《红楼梦》的内容相互交流、争论着……

那时候,《红楼梦》的原著在禁读之列,说是书中的儿女情长不符合无产阶级的战斗精神,我们也是只知道《红楼梦》是中国四大古典名著之一,具体内容就知之甚少了。大家所议论的内容相对于博大精深的原著来说,真正是沧海一粟。但是,科学的春天到来了,被禁锢达十年之久的思想解放了,从老师到学生对新知识的探求欲望都空前的高涨,学校里曾出现过《三言》《三拍》重印发行以后,争相抢购的局面。看来,人们的思想是被禁锢不了的。那些优秀的文化精髓,如春天的河水一样,一旦解冻,就会汩汩地流入人们的心田。

学校早在一周前就已通知30日下午放假,临到29日才与电影院协商好,电影只能在29日晚上12点以后播放,这已经是对我们学校的照顾了,否则一个星期也轮不到我们,怎么办呢?学校的领导也真够果断:29日晚8点至12点上30日上午的课,12点以后看电影,30日放假。于是,诺大的校园里灯火通明,随着清脆的铃声,老师们几乎在同一个时间踏着灯影走上各班的讲台。一直到最后一节课结束,没有一个人显示出瞌睡的状态,大家既被一种新鲜感薰染着,更被一种希望鼓舞着。

午夜刚过,空阔的操场上就人头攒动,人声鼎沸,环顾四周,那黑鸦鸦的人群给人以声势浩大的气势。随着越剧那悠扬的音乐一响,全场雀无声。那俊俏的人物扮相,富有特色的唱腔,与剧情密切配合的灯光变幻,无不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

看过电影以后,自然又引发了一场有关《红楼梦》的大讨论,边群珠曾与我就林黛玉这一人物进行过辩论,观点颇为新颖,但总体说来,我们理解得还不深刻,于是,就要求白老师在班会时间漫谈《红楼梦》。

通过白老师的讲解,我们对这部经典名著有了较多的理解。

《红楼梦》之所以称为经典,首先体现在对女性的尊重上,在曹雪芹以前,还没有一部书像《红楼梦》这样拿女人当人,她们大多是被侮辱被损害甚至是被抢劫被骗被拐卖的对象。但在《红楼梦》里,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贾探春、晴雯、平儿等几十个女性,她们聪明,美丽,而且有思想有感情有意志有独立的人格,在以男性为主宰的社会里,曹雪芹却塑造了一个大批“行止见识”不平凡的女性,这难道还不值得赞美吗?更难能可贵的是这些人物的命运都以悲剧结束,“千红一窟,万艳同杯”,这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的力量,是特别震撼人心的。说到金陵十二钗及那些丫鬟的命运,令人无不怀有满腔的同情和悲愤,这自然又会痛恨到当时的社会,其批判的目的自然就达到了。

书中的男主角贾宝玉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封建社会里恐怕没有一个男性不认为自己高出女性一等,他们视女性为花鸟、玩物和工具。但贾宝玉这个“腹内原来草莽”之人却“见了女儿便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他从小就宣布“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这些在贾政之流看似疯话的言语,恰恰反映了贾宝玉作为一个男性对女性的尊重。因而,贾宝玉并不是什么“淫魔色鬼”,而是中国封建社会末期的母腹中开始孕育的具有民主思想的新人,认识了这一点,就会更加认识曹雪芹的伟大!

白老师还告诉我们,《红楼梦》开始叫做《石头记》,后来又曾叫《情僧录》、《凤宝鉴》和《金陵十二钗》,这时还是以手抄本的形式出现,直到年才有活字排印本问世,书名也改为《红楼梦》,回数从80回增加到回,后40回的编撰者是程伟元和高鹗,从此以后,本书就以回本一直流传下来。

白老师最后总结说,这是一本描写封建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内容包罗万象、博大精深,作为政文专业的学生,不可不读《红楼梦》,正所谓“开谈不谈《红楼梦》,读尽诗书也是枉然”!白老师通俗而深刻的讲解,将我们带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领域,这个领域是那么绚丽多姿,又是那么博大精深。青年们的兴趣被调动起来了,于是乎,校园里掀起了阅读《红楼梦》的热潮,知道了“红学会”,金陵十二钗,接触了书中的诗词歌赋,也初步理解了曹雪芹的良苦用心: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

15

师范校园的后面是一片几十亩大的庄稼地,夏秋时节,放眼望去,一片翠绿。看那一片片葱郁的玉米、高粱和谷子,长势明显比周围村庄好得多,绿中带黑,黑中带亮的叶子里似乎蕴藏着使不完的后劲,即使是外行,也毫不怀疑秋天到来那一定是个大丰收!

这片庄稼是属于我们学校的。

学校为了保证庄稼丰收,更为了使我们这些农家子弟保持劳动人民的本色,规定全校各班轮流值周劳动,几十个班级排下来,在校期间其实也就轮到一次,每到一个班值日,主管领导就去作一番动员。我们这些二十来岁的青年人是很愿意让生活丰富多彩的,几十个青年在一起从事同一种劳动而不用再想着按时去完成作业,那该是多么令人向往的事情啊!

常住农场的是一位瘦而高的老者,白白净净,谈吐幽默,通体洋溢着乐观的气息。七二年以前,每逢有人问他:老先生贵姓?他往往是未答先笑:“免贵姓林,林彪的林。”言语中似乎与林彪一个姓氏给他带来了无限的荣耀。林彪出境叛逃摔死在温都尔汗以后,有人问他贵姓,就再也不说林彪的“林”了,只“免贵姓林”了事。这个掌故我们入学不久就知道了。当我们一齐来到他住的地方,有好事者打问老先生的姓氏,回答果然省去了“林彪”二字,我们就一齐会意地哄笑起来。

在林老的带领下,我们沿田间小路向青纱账的纵深处走去,不久一片偌大的菜地就呈现在眼前:玉米是围屏,花草是篱笆,中间就是一畦一畦的菜疏。在林老的指点下,我们看到这里是白菜,那里是萝卜,近处是西红柿,远处是西葫芦,还有辣椒、黄瓜和茄子。有的绿,有的红,有的泛着紫色,沿着畦埂行走,有一股股浓郁的青香沁人心脾,走近一片芫荽地,更闻到了那脉脉的香气。置身其中,自然地想到了陶渊明,这位林老,大概也是“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吧,我似乎对陶翁的“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有了更深刻的理解。

赵庄师范的伙食之好,在全区也是有名的,这得益于我们的校办农场。中学时也曾去所谓农场接受再教育,说穿了那是不得已而为之,或曰以牺牲学生求知为代价的沽名钓誉;现在,我们是在学习之余去体验劳动的美好,并且来直接享受劳动的果实。当我们围坐在教室前面的空地上,细细品尝美味佳肴的时候,就别有一番滋味涌上心头。我们在上师范以前,大多也都从事体力劳动,可是全然没有此时的感受,在生产队的劳动还计工分,在学校却是纯尽义务,为什么义务劳动津津有味而有报酬的劳动都毫无兴趣呢?这真是一个有意思的问题,留给有哲学头脑的人从哲学角度进行哲学思考吧。

16

志士嗟日短,愁人若夜长,似乎是转眼之间,时间到了年的6月份。太阳落山了,可空气还很燥热,晚饭时间,我们照例在教室前面的院子里围起圈来,有说有笑,边聊边吃。忽然见秦加贡老师戴着眼镜,摸索着向我们起来:

“请问你们班有一个叫王焕珍的吗”?

看到老师手里提的一包东西,我们马上明白了事情的原委。班里的王焕珍同学经常有病屡治不好,我们就建议她去找秦老师,秦老师不但书教得好,而且精通医理,是个造诣很深的中医。但他轻易不给人看病,一旦接诊,他就会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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